嫡兄万福在线阅读秦恬秦慎&精彩完本结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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嫡兄万福在线阅读秦恬秦慎&精彩完本结局

《嫡兄万福》精彩节选

自正月结束之后,青州的天上就没再落过一滴雨。

春苗渴在地里须得人挑着担子去浇灌,连海防卫所的军民都要撤掉一部分人手回家种地,再这样下去,到了今岁秋冬便不好过了。

朝廷没有救济,百姓求神央雨,青州的知府父母官,和青州卫那位兵权在握的卫指挥使,一起去了趟辖地临海的龙王庙,两位大人斋戒三日求雨,不知是不是诚心感动了天,当真求来了一场雨。

雨从清晨第一片白亮未至的时候便下了起来,一口气下到了翌日下晌。

细细密密的雨整整下了一日半,自山腰延绵至城郊地头都泛起了油油绿影。

高高的城墙上旗帜虽湿,却还是被东面海上刮来劲劲海风,吹得翻飞起来。

城中亦有了绿影,家家户户的屋檐上仿佛都在一夜之间长出了青苔,淅淅沥沥的细雨凝成涓流自屋檐上越过青苔落了下来,一串串自檐边落在庭院的青石板、草丛里。

扎了双环髻的小丫鬟,在廊下抬头望着天空,直到雨势减缓,天空放亮,小丫鬟立刻转身朝着门后的窗子唤了一声。

姑娘,雨停了!

话音落地,虚掩着的窗子就被悠悠推开了来。

卧坐在窗下小榻上的姑娘十四五岁的模样,穿了身半新不旧的鹅黄色绣桃花小袄,她没有抬头,任着窗外混着湿润雨意的风,吹在了她散在额前的碎发上。

姑娘在这湿润的春风里,舒适地出了口气,才放下手中的书,挺了挺身伸了个懒腰,从小榻上趿了鞋子走了下来,应了小丫鬟一声。

她嗓音慵懒而清新,似雨后舒展青草嫩芽。

雨停了,那就上山吧。

秦恬不是个喜好繁重礼节的主,要去的又是城外出去不到二里处的小山,便也不提什么梳洗打扮了,只是换了件耐脏的衣裳鞋子,长发利落地绾了起来,叫了两个手脚利落的丫鬟就要出门。

只是秦恬带着丫鬟刚走到后门口,就有人气喘吁吁地从前院赶来。

老管事秦周像一只老冬瓜似得,托着沉重地身体咚咚踩着积水的石板跑来。

姑娘别出去罢!

秦恬看了一眼口干舌燥地老管事,让门房的小厮端杯水来给他。

怎么了周叔?我只是上山采些荠菜而已,雨刚停,山上的荠菜鲜嫩,正等着我呢。

她笑着解释。

老管事秦周无奈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,不得不告诉她。

前两日老爷传了信儿,说让姑娘近来只在家里,不要出门。

这话可令秦恬挑眉了。

她吃惊,爹的意思,连上山都不行了?

秦周叹气,别说上山了,老奴瞧着老爷的意思,让您都不要去前街的茶楼听话本子了。

一滴雨啪嗒落在了秦恬的肩头,秦恬怔了怔。

她爹一直不怎么许她出门,她这十五年去过最远的地方,就是长去采些野菜、草药的城外小山头。

他们家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,甚至连邻家都没打过什么交道,秦恬自然也没什么认识的外人了。秦恬不知道别家的姑娘是不是都这样,但她是这样,十五年来都是如此。

不过一直如此她也就习惯了,可这会儿又是怎么了?

周叔,这是为何?近来又有倭贼海匪为乱?不说是知府大人和指挥使大人,刚去拜过龙王庙吗?应该是清了海上的吧?

青州府辖着的几个临海的县,常年受到倭贼海匪的滋扰,但多在春末至盛夏。

如今尚春寒料峭,两位大人又去了趟沿海,海匪不至于如此嚣张才是。

秦恬问了,周叔摇头说不知,只是温声劝她。

姑娘就回屋去吧,刚下完雨,山上也满是泥泞不是?平白弄脏了您的衣裙。

可秦恬就笑了,扯了扯身上灰扑扑不起眼的衣衫,就我这衣裳,还怕弄脏吗?

她说着,拿过丫鬟手里的小竹筐。

既然没有匪贼滋扰,周叔也别紧张了。你瞧,我就去采这么一小筐子荠菜,趁着雨后快去快回,拢共用不到一个时辰。

老管事犯愁,可是姑娘,老爷特特让人来传话吩咐了,咱们怎好不听啊......

秦恬笑了起来,风吹着她额前的碎发悠然跳动,嘴角眉眼俱弯了起来,但眼中闪动起俏皮的笑意。

她凑到老管事脸前。

但我不说,您不说,您再吩咐其他人都不说,爹不就不知道了吗?

她说着,灵动的笑意更盛了。

待我回来,亲自下厨给你也尝尝,你不是说近来眼睛发烫老是疼,这新鲜野荠菜,可是最消解赤目疼痛的。

难为姑娘惦记着老奴,想着给老奴祛病,可是......

就别可是了,我转眼的工夫就回来了!

话音未落,衣裙翻飞之间,人已经利落上了马车,叫了小厮驾马要走了。

唉,姑娘......

老管事连声叹气。

自家姑娘素来是个省事的性子,只爱两桩事,一是爱在茶楼听说书人讲话本子打发时间,另一桩便是爱倒弄些吃的,她最善药膳,因而时不时要去附近的山头上转一转。

秦周实在不忍折了秦恬兴致,只能遥遥喊着丫鬟小厮好生照看姑娘。

秦恬趴在马车窗口跟他挥了帕子。

周叔放心,快回去吧!

秦周叹气又点头,到底是应了,远远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。

旁人家的姑娘,春日摘花、夏日泛舟、秋日马球、冬日赏雪,他们家的姑娘只有这两件出门的事,旁的再无别的了。

她甚至,都没出过这个县。

......

足足吸饱了雨水的山路着实有些泥泞,方才有个人好似是从山上跑下来,脚步慌忙,秦恬马车打滑,两厢险些撞在一起。

秦恬干脆让人把马车停在了山脚下,她和丫鬟小厮沿着无人的山路,一路向上而去。

山腰以下都是农人开垦的农田,那里没有分布集中的野荠菜,但秦恬知道山的西面有一片树木不算茂密的林草地,她每年都会来这里寻些野味,去岁还在此捡到了一只灰绒绒的野兔,带回了家。

这片地方,还是母亲生前带她前来时发现的。

姑娘,到了!丫鬟指着前面的一片青草地唤了秦恬一声。

秦恬脚下微顿,抬头向前看了过去。

冬日里光秃秃的青菜地,此刻浸透春雨,点点绿影连成了片,充盈着又一年新春的气息。

距离母亲离世也已三年有余了。

母亲在的时候,小院虽然孤寂却总还有人做伴,秦恬窝在小院里只觉春秋倏忽便过,但自母亲去世之后,就只剩下了她一人。

虽然周叔他们都还陪她在院里,可父亲甚少回来,每每回来也匆忙离去,她亦没有兄弟姐妹,没有一个血脉相连的手足,没有一个能亲近又能相互依偎的人。

有时候恍惚之间,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来,又要往什么地方去。

甚至,不知道自己是谁......

思绪一闪过儿,就被秦恬摇头收了回去。

雨露滋养的林草地,星星点点的高挑小白花冒了出来,嫩芽在花下招手。

是荠菜。

秦恬笑了起来,招呼着两个丫鬟开始采摘。

多采些,今晚大家都能吃上。

姑娘说得是!

三人忙碌起来,秦恬一路采摘着就走到了山腰林草地的边缘。

四下皆静,林中只有风吹落存续在树叶上的雨滴ᴶˢᴳ的啪嗒声,可秦恬挖荠菜的手顿了一下。

她侧了侧耳朵。

好像有人在哭喊。

循声看去,视线被前方高大的山石遮挡了起来。

秦恬不知是不是有人出了意外,于是招呼了守在不远处的小厮,同自己一道走到那山石的后面。

哭喊的声音清晰了起来,秦恬和小厮细细听去。

一阵阵苦苦哀求的言语,伴着砰砰的叩头声不住传来。

秦恬讶然。

难道这山上还有匪贼?有人在此遇到了山匪?!

但这座小山头距离县城很近,附近不远就有千户所驻扎,没有哪个山匪流寇敢在附近出没。

她自来都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,立刻示意小厮停了下来,悄声停在那块山石侧边的树丛后。

透过不甚繁茂的枝桠,秦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哀求的人。

此人一身富贵门庭的仆从打扮,上身被五花大绑,左右各立一人,腰间配有刀剑,前面一人更是以刀鞘指着此人。

这人惊怕得不住叩头,脸上血污遍布,连叩头不知多少下之后,颤抖地半抬起了头来,看向身前的人。

求爷饶奴才一命!奴才再不敢了,再借奴才一百个胆子,再不敢收外人的钱财办事了......求爷看在夫人面子上,发发慈悲......

这一开口,秦恬便听出了门道。

原来是主子惩治收受外人贿赂的家奴。

如此这般,要么抓回去当着家中众仆从的面惩处一番,要么在此处便重重打上一顿,不示于人前。

这算不得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,且又是人家家中事,秦恬是再不会插手的。

她正想着不着痕迹地离开此处,却听到另一人开了口。

一阵山间的凉风吹来男子毫无起伏的嗓音,毫无疑问,应是那人的主人。

只是秦恬在听见那两个冷淡至极的字时,耳边似被冷风扑来般陡然发麻。

埋了。

秦恬瞬间睁大了眼睛。

不是略施惩戒而已,是......埋了......

只是还没等秦恬反应过来,甚至没等那犯了错的奴才开口再求。

倏地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响起。

秦恬不由自主地顺着声音看了过去。

刀剑出鞘,冷光陡闪,有人走至仆从身前,电光火石,手起剑落,正待呼喊的罪奴一下就没了声响。

有什么扑哧喷溅了出来!

秦恬只觉耳鸣放大了数倍地轰响,目之所及尽是刺目鲜红。

她怔住。

又有几人走了过来,手脚利落地将此人拉去一旁。

挖坑、放人、埋土......半盏茶的工夫,那犯了事的仆从仿佛似连魂魄都被勾走了,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。

视线被山石阻隔,秦恬看不见他那位主子的样貌,亦不敢看见。

但那男人又开了口。

他的嗓音一如方才一丝情绪都没有。

此事不要在夫人面前提及。

秦恬不知道他口中的夫人是何人,恰有手下的人问了一句。

可是爷,此人到底是夫人带来近二十年的陪房,若是夫人问起,是否回给夫人此人在外意外身亡?

手下谨慎地问了一句,便不再多言等待男人的答复。

秦恬依然看不见他的样子,但在他的话中终于听出了些和缓的情绪。

不必。他道。母亲心慈,身子又弱,回府只道此人走失便罢。

原来那夫人是他母亲......

便是这位此人手段如此冷厉,到底还是在意自己的母亲。

也不晓得若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招惹了他母亲,会是何等下场......

秦恬思绪略一飘飞,就立刻被自己拉了回来。

她本无意听壁,却听了见了这许多。

她现在最该关心的人,或许是她自己,若是此刻被发现,也不知会是什么样的下场。

秦恬越发屏气凝神,连一旁的自家小厮也都大气不敢喘一下。

不想,就在秦恬心中默念着这一行人快快离开时,那冰冷的男人再次响了起来,顺着一阵山间疾风,直落她耳中。

山石后恐怕听不清,二位不妨到山前来。

话音落地,秦恬心跳骤然一停。

第2章 记住你的话

山石后恐怕听不清,二位不妨到山前来。

此话如魔音灌耳,秦恬脑海中一瞬间冒出无数个念头,最后都汇成了一个念头。

他发现她了,她不会要被杀人灭口了吧?!

男人话音落地,那些刚埋了人的侍卫,纷纷闪到了秦恬的眼前,又在看到两人时,嗖得抽出腰间刀剑。

秦恬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刀剑,一张脸都白了下来。

小厮浑身都颤了,但还是抖着腿向前走了一步。

姑、姑娘......小的护着您!

秦恬:......

若是对方要杀人灭口,他们主仆两人估计要一道上黄泉了......

哪里还敢有别的动作,秦恬暗暗发抖地从山石后面走了出来。

绕过巨大的山石,山风立刻呼啸扑了过来,猎猎抽打在秦恬身上,令她本就颤抖着站不稳的脚下更加稳不下来。

可伸头也是一刀,缩头也是一刀,秦恬只能向前跨了两步,彻底绕过了山石。

视线陡然开阔起来,而她也一下子看到了负手立在一颗苍劲挺拔的古柏前的男人。

男人身形高挑挺直,一身墨色暗纹锦袍将他的身形利落勾勒下来,脚蹬暗色皮靴,浑身无一矫饰,唯独腰间暗金色的腰带上,坠了一块通透莹白的玉玦。

玦字通决,佩戴此玉,颇有杀伐果决之意。

秦恬看着那玦,干咽了口吐沫。

男人周身似有凛冽之气,顺风扑面而来。

秦恬下意识要抬头看在他脸上,却在此意里突然清醒了过来。

她硬生生止住了自己抬头的动作,脖颈发硬地颤声道了一句。

这位公子,我只是路过,什么都没听见,也没看见!

就算是被杀人灭口,秦恬总也要为自己争取一下。

话音落地,她感到来自那人的目光缓慢地了落了过来。

那冷若冰霜的目光,令整个山腰间都寂静了下来。

风吹林叶发出沙沙的响声,两刻钟前这声音还是如此悦耳,而现今秦恬听着,只觉杀杀——杀......

寂静还在延续,等待回应的时间一点一滴都慢到了极致。

秦恬像是被押在铡刀下面的人,脖颈上悬着的铡刀,一丝一毫都由不得她,却决定这她这条小命的去留。

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,秦恬已紧张害怕到,连呼吸都快忘记了。

她甚至觉得,这样无声之中的等待,比那人下了灭口的命令还令人胆寒。

就在秦恬快坚持不住,身边的小厮亦摇摇欲坠的时候,古柏下的男人忽然收回目光,转了向远处走去。

秦恬一愣,他的话语声顺风飘了过来,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秦恬耳中。

记住你的话。

有那么一瞬,秦恬竟没回过神来。

只是等她回过神来欲急忙道谢时,四下空空荡荡,哪里还有半分人影?!

若不是一旁的小厮,如溺水般地抱着一颗树喘气,秦恬还以为方才的一切,只如茶楼说书,让人产生的片刻幻想而已。

但方才的一切都是真的,小厮抱着的那棵树上,还有几片染满了血的树叶。

小厮也看见了,惊恐地收回了手。

山中又掀起一阵湿冷的疾风,秦恬默默抱住了自己的手臂,再没多说一句话,立刻示意小厮急速离开了此地。

......

荠菜没采满筐就打道回了府。

秦恬一路上都抱着胳膊不说话,又让两个小丫鬟左右替她搓了半天,人暖和过来,才幽幽吐出一口惊怕之气来。

今天这算是,捡了条命回来吧?

她不知道那人是谁,也不想知道,她只想以后都不要再同此人打任何交道,就行了。

老管事还让人在门口守着,远远的有了动静便从外院过来迎接。

姑娘倒是回来的早,如此甚好,甚好。

秦恬听了暗暗苦笑,只道是到处泥泞,不便逗留,便扶着丫鬟下了车。

她自然不会多言,老管事也不知内里,碎碎念了几句老爷都是为姑娘好,以后还是少出门之类的话,秦恬还有些余悸未消,也只左耳进右耳出了。

不想她正恍惚着,余光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。

秦恬一愣,立刻顿住脚步,转头往街道尽头的拐角处看了过去。

她突然转身,秦周等人也都警觉地看了过去。

姑娘看到什么了?

秦恬目之所及,皆没看到任何奇怪,更没有什么影子,只有一只鸟落在街角的枣树上,有扑腾翅膀飞走了。

她捏了一下眉心,回了回神。

没什么,是我看花眼了。

今天着实是吓到了,不自觉得便警惕过度。

秦恬摇摇头,没再多想回了自家院中。

老管事亦指挥着车夫卸了马,带着众人回了院,又让门房谨慎地关了门落了锁。

小院门外不时便安静了下来。

只是不远处街巷转角处,有人慢慢从墙后的阴影里转了出来,悄ᴶˢᴳ然立在枣树下,朝着秦家后门前看了几息,眯了眯眼睛,转身离开了。

......

秦恬经历了说书人口中、话本子里才有的遭遇,不仅没有兴奋,还吓了个半死,以至于用鲜嫩野荠菜煮了东坡羹给周叔送去,灶上又烙了热腾腾的野荠春饼,秦恬也没吃出美妙滋味来。

不仅如此,当天晚上,她还做个吓人的梦。

梦里她被困在了一间高阔的大殿内,她不知这是何处,跌跌撞撞地要找到一扇门逃出去。

只是就在她好不容易找打了门,正奔向那门欲跑出去的时候,门突然吱嘎一响,被人从外推开了来。

秦恬惊得倒退两步。

身形高挺的男人背着光亮走了进来。

秦恬看不见背光下他的模样,可却看到了坠在他腰间的透白玉玦。

秦恬一愣,生生顿住了脚步。

男人身上投下的长长阴影将她拢住,他开口,冷酷的嗓音如旧。

撞破了我的事,你真以为我能放过你吗?

话音落地,他抬眼正正向她看了过来......

秦恬倏然惊醒。

彼时外面的天还没大亮,知府和指挥使诚信求来的雨又下了起来。

秦恬一时竟不敢再睡,坐在床边发了好一阵的呆。

她双手合十,向菩萨许了个愿。

信女秦恬,愿吃斋礼佛一月,求菩萨万不要再让信女遇到那罗刹......不不,那位公子了。

她甚至不敢在自家家中,对那人用不敬的言语......

她不否认,她的胆子真的很小,小到只想四平八稳地过安生日子罢了。

*

如此过了几日,秦恬没出门,自然也没再遇到什么人,日子和平时没什么两样,反倒是接连几场春雨落下来,农人们有了希望,又都忙碌了起来。

这几年天灾不断,天灾一出,人祸便也不会少。

除了海上的倭贼海匪不时滋扰,还有流寇盗贼四处流窜,如此便也罢了,偏紫禁城的皇帝久不临朝,朝廷似是看不见民间疾苦一般,除了收税拉丁壮,便再无其他。

朝中没有一力能挑起重担之人,各地只能各自想法养活自己。

秦恬所在的青州府算得可靠,知府爱民如子,手握兵权的指挥使内压匪贼,外抗海寇,堪堪可保此地短暂安宁。

百姓无不敬仰两位大人,本地说书人常将两位之事在街头巷尾颂扬,尤其那位指挥使大人,不仅智勇双全,治军有道,还与发妻琴瑟相合,成婚二十年身边只有一妻,十分恩爱,再无旁人。

时下风气,但凡有些权利地位钱财的男子,没谁能逃得脱三妻四妾,这位秦指挥却全然不是如此。

秦恬听了不少关于秦指挥的事迹,甚至还想自己也姓秦,说不定有些关系。

不过本地秦姓是个大姓,自己一个小民,是如何能同三品大员攀不上亲戚?

她这几天没再出门,也没去茶楼听书,与外面的事情短暂隔绝开来,倒是在这天,见到了自己的老爹。

她爹是个行商,据爹自己说,什么货物都贩些,南来北往,杂事缠身,所以连家都不太回。

自秦恬记事起,老爹便时常不在家,往往一两月才回来一次,呆上一晚便匆忙离开。

秦恬没什么认识的人,但看话本子里说得行商,好像不太如此,虽然常不在家,但回了家至少也要呆上一月半月才对。

她幼时还拿着话本子一本正经地去问爹爹,他为什么不像话本子里那样,多在家陪她些时候。

爹爹彼时沉默了好一阵,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,轻声告诉她。

话本子写不尽人情世事,我儿且看且罢。

那会秦恬觉得爹爹说得有道理,只是待她又年长了许多,晓得话本子写不尽人情世事,却也晓得父亲这样偶尔才回家一趟的行商,实在不像个行商。

但她也没再似儿时那般去问,她知道,爹是不会告诉她的。

他能偶尔来一趟,看她一回,陪她吃顿饭说说话,已经是极好了。

这日她爹回来,秦恬就把自己小心存放的最后几颗野荠拿出来,挑了三颗沉手的鸡子,亲自下厨给老爹炒了菜,将香喷喷的野荠菜端上了桌。

老管事周叔是一定会告诉她爹,她出了门的事情的,而此事已过,爹也不会再多说什么了。她没必要藏着掖着。

正如这会,爹夹了一筷子荠菜炒蛋放进了嘴里,认真的品了两口,自顾自端起酒盅小酌一口,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,捋了一把嘴下长须,舒适地出了口气。

我儿手艺越发长进了,但他说着,也看了秦恬一眼,微嗔,只是胆子也越发大了,全不把爹爹放进眼里。

秦恬低头嘻笑了一声,给爹盛了满满一碗酸枣仁枸杞粥。

她常做这粥,能给时常在外奔波的人解解乏。

她将粥水端上来。

女儿也只出门了那一趟而已,之后就再没出门了。

她爹定定看了她一眼,端过这碗药膳粥,才摇头叹了口气,还算乖巧。

秦恬得了赞许又笑起来。

父女两个没有什么多余的规矩,边吃饭边闲聊上两句,一顿饭吃得慢吞吞。

照着从前,父女俩还要在厅里说一阵子话,待天晚了才各自歇息。

这边撤了餐桌,秦恬起身正欲招来丫鬟将茶点端上来,就见老爹摆了手。

今日不多留了,爹爹有事要先走了。

秦恬不算惊讶,爹有时是会这样。

那爹爹何时再回家?她问。

老爹看了她一眼,这次兴许要过半年再来了。

秦恬闻言,讶然愣了一下。

父亲还没有这么久不回家过。

但老爹也只叹了口气,没有解释。

你还是少出门,多在家里,闷了就让人去街上给你买新话本子来看,听话。

秦恬没有言语,只是看着父亲缓缓点了点头。

他爹亦最后瞧了女儿一眼,暗暗叹气地转身离了去。

*

秦恬老爹离开小院,转了两转就进了另一处院落,再自那处院落出来的时候,已全然换了一身装束。

行商穿的富贵长袍不见了,他着一身墨色戎装,系起披风,翻身上马。

城门守卫长遥遥看见他奔马而来,急忙令人大开城门,然后率众官兵低头行礼在侧,只直人马皆去,才恢复了方才模样。

有刚当值的新兵不懂,挨在守卫长身旁问了一句。

方才过去的,是哪位大人啊?

他寻思着,能让众人这般行礼避让的,得是卫所里正五品的千户吧。

不想守卫长笑哼了一声,向那城外即将消散的马蹄下烟尘看了过去。

那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,那是咱们青州卫唯一的正三品大员,青州卫指挥使,秦贯忠秦大人。

第3章 外室女儿

青州卫,秦指挥使府邸。

有人横眉立目地开拍了秦府大门,便往里面冲。

来人是个男子,二十五六的年纪,着一身朱红色团花锦袍,头上金簪束发,却要束不住怒气冲冲的头发了。

舅爷,舅爷!您这是怎么了?可是出了什么事?!

出什么事?这位舅爷阴阳怪气了一声,没有回答,脚步不停地问了一句。

你们指挥使在不在家?!

罗冲是指挥使秦贯忠的小舅子,秦夫人罗氏唯一的胞弟。

他不是个好性儿的主子,但这么火冒三丈地冲进府里来还是第一次。

门房一边道老爷不在家,一边让人快快通禀正院,告诉自家夫人舅爷带着火气来了。

小厮脚下飞快地往内院去了。

消息通传了一道进到内院的时候,秦夫人罗氏正支着胳膊,半闭着眼睛坐在太师椅上,同几位卫所里的指挥同知、指挥佥事的夫人说话。

几位夫人皆是听闻她近来身子不好,择了吉日来探望的。

罗氏身子本就弱,当年生下嫡子难产,更是勉强从阎王爷手里逃出一条命,之后便大病小病不断,深居简出。

她甚少出府参加官员女眷的应酬,可她是正经三品大员的夫人,而且秦指挥使爱妻如命,世人皆知,便是她不出门,也有人前来拜访。

消息传过来的时候,垂花门外的动静也传了过来。

罗冲性情如此,罗氏也拿他没有办法,只能一边让人拖住罗冲不要乱来,一边安排几位同知、佥事的夫人先往一旁的厢房里喝茶避让。

几位官夫人都是识情知趣的人,见罗氏这边有事,不消她多言,便都主动避去了厢房里。

她们刚一过去,罗冲就进了院子来。

罗氏扶着丫鬟过来迎他,这又是火急火燎作甚?

罗冲抬眼瞧见姐姐一脸病容,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待进了厅中,忍不住就道。

姐姐为姓秦的生儿育女、主持中馈,拖累了自家身子,平素连二门都出不得,那姓秦的倒是好的很,他在外面......好的很!

他越说越气,一巴掌拍在了八仙桌上,震得桌子上杯杯碟碟叮咚作响。

罗氏吓了一大跳,你在说什么?你姐夫怎ᴶˢᴳ么了?

罗冲重重一哼,脸色拧了几分。

姐你可晓得,他在外面有家有室,就在诸城县城!

话音未落,罗氏睁大了眼睛,脚下晃了一晃,再站不稳,倚到了一旁的花架子上。

怎么会......?!

......

秦贯忠到家的时候,发现府里门户大开,外院一片混乱。

他眼皮腾得一跳,恰见到门房小厮跑了过来,厉声问道。

出了什么事?

老爷回来了?!舅爷不知怎么发了大脾气,闯进家中就进奔向正院,正寻夫人分说呢!

秦贯忠不意是罗冲前来,不过也着实松了口气,他做官许多年,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,只要不是仇家寻仇、倭寇上岸、官府抓人,便都算不得大事。

不管秦贯忠还是快步去了正院。

不曾想他刚到院中,罗冲便听闻了消息,一看到他就冷笑三声。

秦指挥使,来的可真是正好!你自己同我姐说个明白罢!

说什么?

秦贯忠还没明白出了什么事情,只是一看看到妻子脸色发白,一副几欲昏厥的模样,他心下砰砰跳了两下。

他伸手欲扶,却被罗氏冷冷挥开了手。

秦贯忠愕然。

下人已尽数退了下去,紧闭的门中,只剩下三人。

罗冲嗤笑一声,说什么?自是说你在诸城有家有室,却骗了我姐姐十多年的事!世人都道你秦指挥使是世间罕见的好男子,没想到竟也是这般表里不一的作为!

罗冲说完,罗氏也浑身发颤起来,看向丈夫。

秦贯忠着实恍惚了一下,他不可思议地看着罗冲,下一息,脸色忽的冷厉起来。

你是怎么知道的?谁告诉你的?!

他素来好性儿,待年幼的妻弟也多是宽和,所以罗冲才有今日这样怒闯秦府的胆量,此时秦贯忠突然间的严肃冷脸,反倒令罗冲心下一凛。

但他到底是火气压过了害怕,直道。

若要无人知,除非己莫为。我都派人打听过了,你那外宅在诸城十多年,如今外室死了,还留有一女,你敢说那丫头不是你女儿?!

秦贯忠讶然,但没有被撞破丑事的羞恼,反而冷厉的神色上凝满了疑虑。

他刚要说什么,不想一旁的妻子忽的身子一软,歪倒在了太师椅之上。

净娘!

姐姐!

郎舅两人一时顾不得再言语,俱都一步上前到了罗氏的太师椅旁。

罗氏还没有完全晕厥过去,她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琴瑟相合二十年的结发丈夫,双唇张合半晌,想说什么,却没有说出去。

净娘......你、你不要乱想......秦贯忠嗓音有些颤,这一瞬透着不知所措。

只是罗氏却只是嗤笑了一声。

我以为你我同旁人是不一样的,这种事怎么都不会出现在我身上,原来到底,也没什么两样......

秦贯忠闻言立时要说什么,却被罗氏打断了。

你那外室若在,合该进府,若是不在,也该将你流落在外的骨肉接回来,那到底是你血脉至亲,不是吗?

她笑起来,笑得悲戚,我膝下只有慎儿一个儿子,没能给你生下女儿,你既然早就儿女双全了,不必藏着掖着了。

她说完,目光透过窗子,看向窗外那几位前来拜访她的夫人们所在的厢房。

她疲累地闭起眼睛。

我不是容不得旁人的人,接你女儿进府来吧,别让旁人拿去说事。

罗氏说完,再不想多看丈夫一眼,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,回了内室。

秦贯忠闻言紧紧闭起了眼睛,只一息,倏然睁开盯住了罗冲,神色严肃至极。

你告诉我,是谁给你递的消息?!

*

诸城县城。

秦恬在老爹离开之后,当真乖巧地没有再出门。

她不时想到那日在山上的遭遇,还有些后怕,加之父亲的嘱咐,便连街上的茶馆都不再去了,在家里翻看从前的话本子。

但话本子拢共也就这么多,都被她翻开了不知道多少遍。

秦恬着实百无聊赖,坐在院子里的矮竹凳上,用蔫了的荠菜喂兔子。

那是一只长耳朵的灰兔,正是去岁秦恬去山上采野菜的时候捡回来的。

本意是捡回家吃了,但彼时这兔儿着实太瘦,秦恬就喂养了起来,这一养,就养了一年。

兔子已经变成了大耳朵的肥兔子,秦恬没找到下口的契机,干脆给它取了个名字,有点拗口,唤作灰肥。

灰肥可没有人这么多思量,衔了根蔫菜就吃了起来。

老管事秦周过来的时候,发现自家姑娘正看着灰肥吃菜发呆。

秦周轻声唤了她一声,隔壁邻家几位太太,又聚在门外说话了,姑娘要不到咱们院墙下听壁,也解解闷儿不是?

秦恬闻言笑了一声,递了根菜给灰肥衔住。

她说不了,听来听去,几位太太也没有新的花样,她说着,笑看了老管事一眼,况我也不想听墙角,听到自家头上来。

老管事尴尬地笑了一声。

他们家不同邻里有什么往来,外面对他们的猜测多半是不堪的。

姑娘可要给李二姑娘写信?他们回乡也有三月了。

他说得李二姑娘,是住在这条巷子的茶商李家的二姑娘。

那姑娘性子温和守礼,不似旁的街坊总爱嚼舌根,秦恬有时和她一起去听话本。

他们走的近,还有另一个原因。

秦恬羡慕李家人口多,李二姑娘有兄弟姐妹五人,尤其她大哥是个沉稳又随和的性子,把弟弟妹妹照看得极好,让人只看到他,便心生安全感。

秦恬没有这样的大哥,而这次李家回乡,正是因为李大哥要成亲了。

可惜的是,李大哥这位未过门的妻子是他表妹,只是这位表妹是个多疑的人,见过秦恬一次之后便总觉得秦恬对李大哥意图不轨,还因此闹腾了许久。

秦恬只是羡慕人家有兄长,能有什么企图呢?

但她想到那位表妹,觉得先不要给李二写信比较好,免得生出旁的事端。

秦恬摇头。

老管事又要开始琢磨,另找这些事来给她解闷,秦恬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。

周叔,我挺好的。

她伸手摸了摸两只柔软的兔耳朵,虽然稀里糊涂,但能过安生日子已经很好了,不是吗?

小姑娘抬起了头来,白皙的脸上眼睛弯弯的,长长的睫毛扑在眼下,两腮聚起两个浅浅的酒窝,乖巧又懂事地递来安慰的眼神。

老管事听了此言,看着这个自己从小照顾到大的孩子,神色越发爱怜,刚要说什么,门外忽然来了一阵喧闹声。

从未出过大响动的门扉,突然被人重重拍响。

秦恬和秦老管事对视一眼,皆愣了一下。

姑娘莫怕,老奴先过去看看。

老管事立时走了,灰肥听到动静,警惕地支棱起一双耳朵停止了吃草,秦恬也站了起来,双手交握地看向了大门的方向,微微皱眉。

一人一兔,如出一辙。

拍门的声音很快停止了,但大门吱嘎响了一声,杂乱而繁多的脚步声似洪水般冲进了安静的院落,将一潭幽水般的安静驱逐殆尽。

秦恬一瞬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。

她看向了垂花门,只见一个老练的嬷嬷带着众多的仆妇走了进来,那嬷嬷在一眼扫过院落之后,哼声道。

把这院中能带走的,全都装箱笼带走,不能带走的皆用粗布盖了、封条封上,一概不许乱动,这是夫人的吩咐,也是老爷的意思。

话音落地,那嬷嬷身后的一众仆妇便脚下极其利落地进了院中。

原本在小院做事的仆从都被这些外人吓了一大跳,伺候秦恬的丫鬟,一边阻止这些人乱来,一边快步跑到了她身前。

姑娘,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啊!

秦恬没有回答,默默看着这些闯进来的人。

那位老练的嬷嬷似是这才看到了秦恬,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。

这位是姑娘吧。

那嬷嬷向秦恬浅施一礼,声音不大不小地道。

奴婢们是奉夫人命令,接姑娘回府的。

秦恬看着她,安静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。

她只问了两句话。

敢问贵府是哪个府?又缘何接我过去?

那嬷嬷对她的平静似有些许意外,但也还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。

好叫姑娘知悉,我们府是青州卫指挥使秦大人的府邸,而姑娘你,则是我们家老爷在外所生的女儿。夫人仁慈大度,舍不得让老爷的血脉落在外面,所以特令老奴等人,接姑娘回府。姑娘请吧。

青州卫指挥使秦大人,在外所生的女儿......

秦恬在这话里,眨了一下眼睛,垂下了眼帘。

秦府来的仆从已经手脚利落地在正房厢房还有她的书房里,稀里哗啦地粗暴收拾了起来。

院子里也满是秦府的人,甚至还有秦府的丫鬟一眼看见了灰肥,一步上前就薅住了灰肥的耳朵,将惊呆了的兔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了笼ᴶˢᴳ子里,啪嗒关了起来。

凌乱的脚步声和哗哗啦啦的收束声,不断响起。

那嬷嬷似有些满意这般的状态,侧身跟秦恬做了个请的手势。

姑娘,请吧。

秦恬默然,看到了从后赶来的周叔,周叔一脸难色,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起,神色无奈中带着妥协。

看来是没有异议了。

她一时未动,那老嬷嬷又看了她一眼。

姑娘若是拿不定主意,老奴不介意让两个婆子,帮姑娘坐上马车。

她话音未落,身后便聚来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,眼神中已然摩拳擦掌。

秦恬见状,淡淡苦笑了一声。

事已至此,还容得她一个外室的女儿反抗吗?

她说不必了,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从小生活的院落,看到这熟悉又虚幻的一切,默默叹了口气,缓步向大门走去。

我自己走便是。 第4章 兄长

这是秦恬第一次离开诸城,去往其他地方。

指挥使秦大人的府邸在青州府城。

秦恬到的时候,街道上零零散散的人皆向她的马车投来目光,他们小声议论着,议论的声音不大不小地都传进了秦恬的耳朵里。

没想到啊,外室的女儿都这么大了,可怜秦夫人身子不好,一直在府邸养病,竟然什么都不知道!

啧,秦夫人这么行善积德的人,怎么摊上这么糟心的事,说是那外室早先就已经死了?

那外室是死了,但女儿可好着呢,在外面养大的,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品行!以后日日杵在眼前,谈婚论嫁还需得秦夫人费心,要是我烦都烦死了!

......

无尽的鄙夷。

秦恬不至于被压得抬不起头来,但也直不起什么腰板。

说到底,她确实是破坏了秦夫人姻缘的外室的女儿。

一个养在外面的外室之女要入府见嫡母,能有什么趾高气昂?

秦恬是做好了被秦夫人为难苛责的准备的,当下进了秦府就一路被引着往正院走。

那么深的宅院,一层一层的院墙,像是用厚厚的布料将人裹起来,密不透风。

秦恬没有退后的余地,只能硬着头皮往里走去,直到走到正院门口,脚步才终于暂时地停顿了下来。

她在出事之后,第一次见到了老爹,或者说,是那位赫赫有名的青州卫指挥使秦贯忠。

明明几日之前才刚见过,明明他模样并没有什么改变,但不再穿着富商华丽的衣裳,一身剑袖束腕的铜绿色暗纹锦袍,如同官职头衔一样给人以不必宣之于口的压迫,更多的却是陌生。

秦恬一时竟没能开口叫他一声爹,反而是秦贯忠看见了女儿微微怔了一下,瞧了一眼正院内,皱着眉跟带她前来的管事嬷嬷道了一句。

今日见面就算了。

那嬷嬷行了礼。

回老爷的话,夫人吩咐了要让姑娘入府,既然来了,总得见面也算正了姑娘名分。

秦贯忠越发皱眉,秦恬在旁默默看了他一眼,见他叹气道了声也罢,这才看向秦恬。

恬恬,你......先拜见了夫人再说罢。

口气里透着几分无奈,但也没有多言。

秦恬行礼道是,跟着那管事嬷嬷进了正院。

谁想刚走到中庭,正房里边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。

秦恬只见秦贯忠立时紧张了起来,连声问着怎么了,紧接着就有个丫鬟撩了帘子快步走出来,手里拿着一方白帕子。

丫鬟的手颤了起来,堪堪打开些许,秦贯忠的脸色倏然一沉,秦恬亦看到了那白帕子上的一小片血块。

一旁的秦夫人的嬷嬷惊讶喃喃,夫人竟咳了血......

话音未落,秦贯忠就大步要向房中走去,只是刚走到门前,就被另一个丫鬟拦了出来。

老爷莫要在此时进来,免得夫人见了老爷又......

秦贯忠的脚步生生顿在了房门口,他不敢进甚至不敢出声,只能紧紧压着声音,让人去请大夫。

一番吩咐结束,房内咳喘声亦稍歇,他才看向了秦恬和带着秦恬前来拜见夫人的嬷嬷,正经发了话。

不必进去了,在院中叩了头就算正了名分,旁的改日再说。

嬷嬷没再反驳,立时让小丫鬟拿了蒲团来。

秦恬在院中朝着正房叩了头。

抬头时听见自己这位指挥使父亲叹气,同她道了一句。

去吧。

除此之外,也没什么旁的了。

*

当天下晌,府里便隐隐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,待到了傍晚,秦恬听说父亲亲自出了门去,快马加鞭地去请住城外五十里的一位告老还乡的老太医过府。

秦恬被安置的是府中一处名唤朝云轩的阔院,院中几等丫鬟婆子也都按照深宅大院的姑娘闺阁分毫不差。

甚至在秦夫人病倒的时候,灶上也如数送来了给她准备的饭菜。

外面的闲言碎语在院中一概听不见,秦恬恍惚间仿佛以为一切与她无关似得。

不论有没有关系,秦恬到了这陌生的朝云轩之后,便老老实实留在此处,一步都不再踏出。

之前在诸城小院的人手都散了,能进到内院照看她的暂时只有两个大丫鬟,苏叶和天冬。

除了两个丫鬟,也就只剩下呆兔子灰肥了。

可惜只晓得吃吃喝喝的灰肥,情形却不怎么好。

不知道是不是乍然换了环境,呆兔子连着两顿都没有如何吃喝,窝在笼子里不肯出来。

秦恬伸手进笼子里抚摸它,但它却缩得更紧了,将自己缩成了一团球。

秦恬看看缩在笼子里的呆兔子,又看了看被圈在雕梁画栋宅院里的自己,默默摇头。

......

整整一日,呆兔子都不肯吃东西。

秦恬皱着眉头瞧了兔子半天,又听着外间的秦家似乎安静了许多,于是她提着灰肥的笼子,踏出了房门。

她刚一出来,庭院里做事里的秦家丫鬟婆子,俱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看了过来,眼神里露出了不深不浅的警觉。

秦恬如何看不出众人神色?只能提了提手中的笼子,解释了一句。

我带着兔子,在院内走几步。

她这样说了,秦家的丫鬟们才都收回了目光,有个管事娘子闻言,犹豫着上前应了一句。

姑娘若是想去旁处走走,自然是可以的,自朝云轩后门出去不远便是了。奴婢可以陪姑娘过去。

秦恬并没有出院子的意思,她觉得这种时候自己还是老实呆在院子里比较好,于是摆了摆手。

倒也不必如此麻烦了。

她说完,管事娘子松了口气。

秦恬没准备出去,可这时有小厮来传了话。

老爷请姑娘往外院书房叙话。

*

外院书房。

所谓书房并非只有一间,而是个宽阔的院落。

她刚到门房,就见有个穿着柳黄色衣裙的大丫鬟打扮的人,走上前来。

姑娘安好,奴婢黄菱,是老爷在外院书房伺候的人,老爷在书房里等姑娘,姑娘随奴婢过来吧。

秦恬应声道谢,跟着她进了书房,而黄菱将秦恬引来,又让小丫鬟上了茶,便招呼着人都退了下去。

书房里只剩下秦恬和秦贯忠。

秦恬行了礼,秦贯忠指着下首的交椅,让她落了座。

秦贯忠打量了一眼秦恬,两三日的工夫,她往日的圆润脸颊,已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下去。

从前见到自己,脚步轻快地跑上前来,甜着嗓子叫爹爹。

但今日她就这么坐着,半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。

她这般模样,秦贯忠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了。

恬恬......你在朝云轩,住的可还习惯?

住得惯。

那就好......若是有什么不便的,就让你院中的管事娘子去办,秦贯忠说着,见秦恬仍是低头沉默着,又道,或者给秦周传话,让他来办也行。

秦恬听见周叔的名字,才稍稍抬了抬头。

知道了。

话音落地,话头便断在了此处,再不似从前在诸城小院里,父女之间总有一个能续上这话题。

书房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寂静之中。

恰在这个时候,外面有侍卫开口。

大人,卫所有急报。

秦贯忠在府邸的侍卫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将,脚下极轻,此刻突然在门前开口,惊得秦恬险些站了起来。

不熟悉的一切,会令人越发紧绷,以至于一点细微的惊吓,都能让人有极大的反应。

秦贯忠眼见她这般,晓得她在这陌生的环境里,终究是没能这么快适应。

恬恬别怕,侍卫有事回禀而已。

他安慰了秦恬一声,见小姑娘也只是余悸未退得点头,不由叹气。

但卫所有急报,他只好起了身。

爹爹有些公务在身,得去趟卫所。

话音落地,秦恬就懂事地站了起来要走了。

她越是这般乖巧听话,秦贯忠心里有点不是滋味,可此时也不便多说什么,只能道:

你也别急,爹爹让周叔送你回朝云轩。

言罢,见秦恬眼中终于露出几分光来,才松了口气,快步ᴶˢᴳ离开了。

他前脚一走,秦恬就在书房门前见到了老管事周叔。

周叔远远瞧见姑娘,肥嘟嘟的身子就剧烈晃动起来,快步到了秦恬身前。

我的姑娘,怎么瘦成这样?

只这一句,便催得秦恬眼睛骤然一热。

她在诸城的十多年,父亲不常来,母亲也在三年前离世,她没有兄弟姐妹,两个大丫鬟也是她十岁之后才进府的,身边的人有人来也有人走,唯有周叔十几年如一日地陪在她身边。

周叔......你可好?

她还顾着惦记着秦周。

秦周连声道好,越发爱怜地看着自家姑娘,当下引路送她回朝云轩,道。

姑娘不必替老奴操心,虽然从前咱们院子里的人,大多都送去了庄子上,但老奴还在外院,姑娘若有吩咐,直接让人来寻我便是。

秦恬有所耳闻。

秦府的总管原有兄弟三人,都是赐了秦姓由秦贯忠一手提拔上来的忠仆,但秦大总管的三弟十多年前失踪了,一直没有下落。

而这位三弟,正是秦周,所谓失踪,也只是个说辞罢了。

眼下秦周又回到了秦府,留在了外院帮衬自己的两位兄长。

他在府中显然比秦恬更自由,当下便教了秦恬如何使人寻他。

这都是小事,秦恬既来了秦府,明面上已经是秦府的小姐,深宅大院的规矩总是要知道的。

这些规矩,从前秦恬只在话本子里知晓一些,眼下秦周一面送秦恬回去,一面仔仔细细说些常见的宅门事宜。

老管事絮絮叨叨说着,看见姑娘神色有些怔忪,不知看向何处。

姑娘,怎么了?

秦恬微微停顿,我在想,我们还有没有可能回去,或者,独自出去住?

秦恬抬头向远处高阔的天空看去。

日头大大的,衬得人影子小小的。

秦周叹了口气,这恐怕不太能......其实,夫人性子温和,只是十多岁便与老爷做了结发夫妻,二十多年来夫妻琴瑟相合,羡煞旁人,如今突然有了这桩事,夫人本就身子不好,着实有些扛不住......

姑娘也别多想,既然是夫人让人接姑娘进府的,那到底还是要认了姑娘的意思,姑娘有正经名分,总是一件好事。

秦夫人不是面慈心狠的嫡母,秦恬这两日也看出了些许。

她并不是害怕秦夫人,只是,总觉得自己不该在这里罢了。

既不能,她便也不再多言,叫了老管事。

您继续说罢。

秦周道好,本想续着方才继续说规矩,但转念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。

姑娘,咱们府里的主子,除了老爷、夫人,还有一人。

他说着,笑了笑,姑娘不是一直都想要一位兄长吗?

秦恬脚步顿了顿。

秦周笑道。

府里还有一位大公子,正是老爷夫人嫡出的长子,单名一个‘慎’字,那可是姑娘正儿八经的兄长!

兄长。

秦恬攥了攥手,她听说过这位秦家大公子,她的......兄长。

第5章 秦大公子

秦恬听说过这位秦家大公子,她的......兄长。

话本子说书的,提到秦家,必会提到这位嫡长子。

他们说他,是道门祖师的转世,慧根极深,少时便显出过人天资。

又说他是修罗神将的化身,英姿勃发器宇不凡,领兵作战杀伐果决,非池中物。

话本子里说的多少夸张些,秦恬从前只觉得遥远,并不当做一回事,甚至都觉得未必真有这样一个人,但今日,这个人突然成了自己的兄长。

她自己的兄长,文武双全,惊才绝艳。

秦恬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激动,但忽然想到了什么,犹如兜头被泼了一盆冷水,一下子清醒了过来。

他是自己的兄长不错,可也是秦夫人唯一的儿子。

而秦夫人如今,还因外室和庶女的事情惊怒,病倒在床。

秦恬的激动消减了一半。

我知道了。

老管事也说起了秦慎的性子,说这位大公子并不是平易近人的性格,府中人敬大公子,比敬老爷和夫人还要甚,在他面前说绝不敢有什么逾矩的。

老管事说着,见秦恬似有些紧张,又连忙道。

姑娘别怕,总归公子不常在家,姑娘多半也是遇不到他的。只不过若姑娘不小心招惹了他......

老管事说到着看了看秦恬,秦恬也看了看老管事,主仆二人好像都不晓得这种情况,该怎么处理了。

......姑娘应该招惹不到大爷吧?

咳,秦恬呛了一下,我很老实,不会招惹。

也是也是,那就没什么事了......

老管事素来谨慎,这会也觉得自己谨慎过头了,果断换了个话题。

听说灰肥团成一团不吃东西?姑娘不若带着它去西花园转转,姑娘自家也转转。

西花园?秦恬并不是太想出朝云轩的门,从某方面来说,她比老管事还谨慎。

秦周明白她的性子,只好道,府里有东西两个后花园,西花园小一些,但离朝云轩近,又同旁处隔开,并不怎么连同,姑娘总闷着也不好,大可以去西花园走动走动......

老管事又交代了秦恬一些府里如何生活的话,一路送秦恬回了朝云轩。

*

东沿海海防军营。

巨石筑起的海防千户所像一座嶙峋高山,巍峨立在沿海大陆上,镇着这片海所有明暗中的宵小。

海风猎猎,将军旗吹得呼呼作响,仿佛要拔地而起一般。

一队人马打马自海边而来,马蹄上还沾着金黄的细沙,海水的味道迎面扑了过来。

大公子回来了!几个兵将迎上了前来。

自他们千户在去岁击退海寇的战役受重伤之后,此间千户所便由秦大公子代管。

秦大公子非是什么切实的头衔,可整座千户所的官兵没有一个人敢轻视。

从前众人多少会以为,这般是卖给卫指挥使大人秦贯忠面子。

可去岁数百海寇夜袭上岸,杀伤抢掠,这位秦家的嫡子陡然从天而降。

他率一支人数不多的精兵,生生挡住了海寇杀向内陆的脚步,接着只整调半个百户所的病例,就将数百海寇一夜之间杀到片甲不留。

这一役,震慑得这一方海域,至今不敢再有寇贼大规模上岸。

整条海岸风平浪静半年有余。

海匪间渐渐流传起杀神修罗的话来,连青州各处的官兵也不敢直提名讳,甚至姓都不必提,皆尊一声大公子。

此人不是旁人,正是秦贯忠唯一的嫡子,秦慎。

他这边带着一众官兵刚巡防回至营地,就有早早在此等候的人匆忙上了前来。

来人穿着侍卫的衣裳,腰间系着秦氏腰牌,显然是自青州而来。

他不敢耽误,上前行了礼便道。

公子远在此地有所不知,家里出了些事!

马上的人微顿,嗓音压了几分。

何事?

秦家侍卫有些为难,但还是压低声音,把舅爷戳破自家老爷在外另有外室和女儿的事情说了。

......如今那位姑娘已经进了府了。

夫人呢?

夫人、夫人甫一知晓就气血翻涌昏过去了,老爷亲自去请了太医,但情形并不太......您还是回趟府吧!

话音落地,周遭海风都停了下来。

营地的官兵不知发生了什么,只觉层层冷凝的威压,自马背上的人身上溢了出来。

有片刻肃静。

吁——

男人胯下黑马吁得一声扬起了前蹄,发沉的声音传了过来。

回青州。

*

灰肥连着两日都不肯吃东西,胖乎乎的身子像是放久了的面团,缩小了一圈。

天冬在朝云轩的后门口发现了一丛蒲公英,那是呆兔子最喜欢的口味,于是赶紧拔了过来给灰肥吃。

这般,兔子才终于给面子地衔了一根小口吃了起来。

只是还不愿意出笼子,将它带到院子里的青砖上,也只紧贴着笼子角落不肯出来。

秦恬带来随身的物什都收拾的差不多了,秦家的丫鬟婆子虽然看起来粗鲁,但并没有折损她的东西,她常看的话本子一本不缺都在,从一位老郎中处临摹来的草药图,也都一张不少。

连这两日府里都没有请大夫,嫡兄秦慎也暂时没有回府,秦恬看着瘦得没有二两肉的灰肥,又看了看春雨过后的艳阳天,想到了之前老管事周叔提到的事,问了拨给她的管事王娘子。

从朝云轩到西花园怎么走?

王娘子愣了一下,见姑娘穿了身碧色衣裙,发上只簪了两朵淡黄色绒花,打扮的规规矩矩,手里提了兔儿笼子,可见只是去西花园散散步而已。

王娘子看过去,见姑娘就这么安静立着任她打量,她连忙收敛了目光。

奴婢亲自给姑娘引路。

秦恬小松了口气,带着苏叶,提着灰肥,她出了朝云轩的门。

天晴风和,放眼尽碧。

秦府的后院很大,分东西两个花园。

东花园占地颇大,是西ᴶˢᴳ花园的两倍还多,两个花园中间有假山和书阁阻隔,再有郁郁葱葱竹林两片,除了藏在其中的小道,基本是并不相邻的地方。

王娘子引了她过来,秦恬便直接去了西花园靠西的桃林下面。

这时节桃花正含苞待放,骨朵鼓鼓地朝着日头努力伸展,有几朵耐不住地,便已趁着着大好的日头绽了开来。

秦恬在桃花树下缓步走了几步,找到一片野草丰茂的地方,开了灰肥的笼子。

这家伙起初还不愿意出来,被秦恬用草叶子一引,终于是耐不住了。

只是迈出笼子前,又在门口静立了一会,两只阔耳竖得高高的,警惕地细察没有什么危险,才钻了出去,小步蹦达到桃树下,吃起了野草。

你怎么这么胆小?

秦恬好笑地问了一句,又指着灰肥跟苏叶说,也不知道呆兔子从前在山野是怎么长大的。

苏叶也笑,但抬眼瞧着自家姑娘,见姑娘穿着草地里不打眼的衣裳,就在西花园最西边的桃花林里走动,甚至都没有走出这片桃花林的意思。

一时间竟然不知道兔子像主子,还是主子像兔子。

......

管事王娘子陪了秦恬一阵,就有丫鬟来寻她。

王娘子犹豫地看了秦恬一眼,秦恬道无妨,娘子去吧,我识得路,不时便回。

几日相处下来,王娘子隐约也看出了这位主子的性子,人如其名,性子恬淡非是生事之人,便不再多言,行礼快步去了。

秦恬正如她所言,又站了一阵,略略放松地同苏叶闲聊了两句。

正思量着回去,突然瞧见正在树下吃草的灰肥一愣,不及吃草了,耳朵竖得老高。

秦恬见了不免到了声奇怪,正要上前探看一下,忽然察觉视野里有一片黑影,自上而下地掠了过去。

紧接着嘶鸣声刺拉拉地响了起来。

秦恬抬头,一眼看到了那影子。

竟是只黑鹰。

那鹰不知从何处飞来,竟在秦府上方的天空盘旋起来,双翅展开似有两丈远,倏忽向东飞去,却又陡然转向,俯身向西冲来。

那鹰目之中的锐光,连秦恬都被摄住。

不好!

她一下反应了过来,转身就要把灰肥抓回来,塞进笼子里去。

只是她转头看去,目之所及的草地上,兔子的身影竟然凭空消失了。

肥肥?!

苏叶也吓了一跳,帮着秦恬唤着兔子找寻起来,主仆二人一时间将这片桃林看了一遍都没瞧见。

而那鹰盘旋嘶鸣着向低处压来,全然没有离开之意,反而越发压低。

秦恬脑门上的汗都冒了出来。

苏叶却一下看到了西花园靠东的池边。

姑娘,肥肥在那!

只是她声音一出,那灰色绒团又动了起来,平素不见如何动静,此刻竟快似闪电一般地,径直朝着东西花园间的茂密竹林里钻了进去。

显然,那郁郁葱葱的竹林比草地更适合兔子躲避天敌,但越过竹林就到了东花园了。

那可是正连着秦夫人正院后门的地方。

秦恬一时间也顾不了许多了,直奔上前跑了过去。

那竹林甚密,好在秦恬身形亦细瘦,勉强可以穿梭其间。

不知是不是头顶的嘶鸣暂时没再响起的缘故,呆兔子停下了乱窜的脚步,窝在枯叶丛里不动了。

秦恬两步上前,二话不说地,将呆兔子拉出来直接塞进了袖子里。

再乱跑,拔毛下锅,听见没......

她嘀咕的这一句话音未落,一旁竟然传来些许缓慢的步履声。

秦恬连忙噤了声,听见了竹林东边,东花园里的说话的人声。

大夫多番吩咐,让您出来晒晒日头,难得今日日头好,花园里又开了两丛连翘,夫人正好出来透透气。

话音顺着竹林的缝隙传过来,秦恬闻言不由地向东边看去,在缝隙里看到了丫鬟嬷嬷簇拥着,小轿抬了秦夫人到了东花园里。

秦夫人明显是大病未愈的脸色,尤其在明亮日光中,那张姣好的面容几乎被晒透了似得,苍白到透。

她没有应那话,静默地由着四个丫鬟扶着,才堪堪落座在了竹林边缘的竹椅上。

秦夫人大病未愈,连长发都没有尽数盘起,下半长发散落身后夹杂一二黄发,越发显得病体纤弱。

丫鬟又替她加了一件厚毯子在身上,秦夫人拥着厚厚的衣衫毯褥,和暖的阳光晒在她脸上手上和厚重的衣衫上,她才缓缓舒了口气。

秦恬目光落过去,又收了回来,知道自己这个不合时宜的庶女,万不能此时出现,于是拢着袖子里的兔子,没有发出什么响动。

秦夫人却在这时,轻声问了一句。

司谨缘何还没到?不是说今日回来吗?

秦慎,字司谨。

秦恬听见这两个字,脑中忽的警铃大作,那位嫡兄今日要回来了。

不巧的是,她这会正藏匿在秦夫人身后的竹林里,多少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,万一被那位嫡兄看见,还不知道如何作想。

秦恬并不想给嫡兄,留下这等印象。

于是连忙收紧了袖口,拢住无事生非的坏兔子,小心翼翼地就要退离竹林。

她一连退后了几步,终于在没有发出什么大动静的情况下,退到了竹林间的石板小道上来。

小道上没有枯叶,不易发出什么响动,秦恬小小松了口气。

不想她刚要转身西行离去,一旁的岔路间又风一动,竹叶在那阵风里旋了起来,紧接着,一只通体墨色的银边皮靴迈了过来。

与此同时,男子镶暗金色蝙蝠纹襽边的墨蓝色锦袍下摆,压下旋起的竹叶与冷风,径直闯进了秦恬的眼帘。

第6章 冷淡的态度

男人的步子极快,两人的接触只在一步之间。

再向前,便要撞到他胸前。

秦恬惊得连忙向后退了两步,不由地抬头向上看了过去,男人被竹叶遮挡的面容现在了秦恬眼前。

他走线刚毅的面上,薄唇紧抿,通体挺直的鼻梁上连至眉间,蹙起的英眉下,深邃目色微凝,寂然落在了秦恬脸上。

那一瞬落过来的凛冽目光,令秦恬遍体生寒。

是嫡兄。

秦恬整个人僵住,待回过神来,一时又不知是该跟她已认出来的嫡长兄行礼,还是解释自己为什么悄声在秦夫人身后的竹林里。

果然秦慎看着她,眯了眯眼睛。

秦恬紧张起来,正思量着开口解释,眼睛微动之间,捕捉到了他腰间,一块刚自晃动中看看停下来的物什。

那物件通体透白,圆润的外弧线够了在外,却在下落处戛然而止,独独留出一缺。

是玦,一块白玉玦。

秦恬的精神在此刻集中至顶峰,她瞬间意识到了什么。

她再次抬起头来,在身前这位嫡长兄冷肃的眼神里,浑身绷直。

她嫡兄,就是那日她撞见的,在诸城外山坡上杀人的人!

彼时,她还在想,一定不要去惊扰此人的母亲,可现在......

竹林间幽风平地漫过。

秦慎定定看了眼前的人一眼。

秦恬耳中轰鸣,脑中发空,僵在原地。

下一瞬,男人陡然收回了目光,沉默地抬脚从她身边擦身而过。

就在此时,秦恬微微抬头,看到了嫡兄皱起的眉头。

......

秦恬仓皇地离开了竹林。

不知是不是行走的过快,带出些微响动来。

秦夫人虚弱又疑惑的声音从竹林另一边传了过来。

有什么人在林子里?

秦恬立刻紧张地停下来,避在几颗紧挨着的竹子后。

而与此同时,秦慎开了口。

娘,是儿子。

他说着,眼角扫了一眼秦恬停留的地方,又道了一句。

并无旁人。

秦夫人闻言声音都轻快了些许,把方才那一点疑虑尽数抛下了,叫了秦慎到她脸前去。

你怎么回来了?你父亲给你传的......咳咳......

话没说完就咳喘了起来。

秦慎看着母亲一向并不康健的身子,如今仿若风中烛火一般,似乎风一吹就要熄灭。

母亲身子是不好,平日里甚少出门,可还从没到这般地步。

难怪父亲都禁不住传信让他回来......

秦慎神色沉沉,把声音放得轻了又轻,同秦夫人说起话来。

*

天上方才盘旋的黑鹰不知去向了何处,灰肥倒是识情知趣地躲在秦恬的袖子里没有动弹,苏叶焦急地在花园里等着秦恬。

秦恬脚步又轻又快,示意了她一下,主仆二人就一步不停地回了朝云轩。

关上院门,避在房中,秦恬还有些心有余悸。

万万没想到,她信誓旦旦地说了不会去招惹的嫡兄,竟然就是被她看到了杀人的人。

秦恬回想方才,额间后知后觉地出了些冷汗。

他那时让她记住自己的话,她也确实没有将此事宣之于口,也算守信吧。

可刚才,她确实偷偷摸摸地在秦夫人身后的竹林里,她很想解释自己没有别的意思,但他也没有问,却皱了眉。

秦恬叹气,虽然知道和嫡兄不会有什么很深的情谊,但ᴶˢᴳ这样的见面,着实令人丧气。

天冬端了热茶汤进来,发现姑娘不知在想什么,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圈椅里。

轻动走上前去,秦恬才回过神来。

有什么事吗?

天冬点头,姑娘,老爷请姑娘往外书房说话呢,说是请姑娘见见嫡长兄。

见嫡兄。

秦恬刚才已经见过了......

秦恬郁闷,天冬从却从箱笼里,替她取了一只宝蓝色的佩囊来。

姑娘不是给大公子备了礼?奴婢替您找出来了。

本朝认亲,小辈或者平辈的女子,多半拿出亲手做的女红作为见面礼。

秦恬不想失了礼数,得知有位嫡兄之后,就连夜赶制了这绣品。

天冬还道,姑娘这般用心,大公子会察觉到的。

不论如何,这是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兄长了。

但如今,秦恬看着那只佩囊,直到换了衣裳出了门,到了外书房,也在纠结要不要拿出来。

他恐怕,未必想要吧。

......

秦府外书房。

秦恬到了父亲书房院中,就看见了曾经在山林里见过的秦慎的侍卫。

那侍卫显然也认出了秦恬,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,给她行了礼。

秦恬看见他腰间的佩刀,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。

她没记错的话,彼时在山上亲手处置了陪房的,好像就是此人。

秦恬连忙进了书房里。

嫡兄果然在,此时落座在父亲的左下手,不紧不慢地端着茶盅饮茶。

原本就因着家什摆设而略显沉压的书房,此刻更有一种被冰封住的感观。

秦恬未敢出声,倒是秦贯忠见秦恬来了,抬手朝她招手。

恬恬过来,见过你兄长。

顺着秦贯忠的手,秦恬只好走上前去,在距离那位皮靴前三步之外,停下了脚步。

秦慎这才悠悠放下了手里的茶盅,冷着一张脸站了起来。

他不站也就罢了,起身站立起来之后,浑身的威压便藏匿不住地自上而下倾在秦恬身上。

秦恬硬着头皮行礼,兄长安好。

他亦回礼,并无一言,而后又重新坐了回去。

秦恬要递上见面礼的想法,直接按了下去,但秦贯忠竟在此时瞧了她的袖子一眼。

我瞧着,你带了给兄长备下的绣品。

秦恬:......

秦恬之前怎么没发现父亲眼睛这般尖,可他都提了,她不得不拿了出来。

手艺不佳,兄长见笑。

秦恬双手送了过去,可她双手捧上,却见他似乎并没有抬手来接的意思,可他亦没有拒绝。

这般疏离,秦恬心下落了下来,匆忙地放到一旁的茶几上,就收回了手。

佩囊躺在小茶几上,连一个眼神都没得到。

秦恬抿了抿嘴。

院子里孤零零的两声啾鸣,衬得房中异常安静。

秦贯忠示意秦恬也坐,看了一眼尚且生分的兄妹两人,寻思了一下,想起今天似乎是十五月圆夜。

他略作犹豫地看了看秦慎,又瞧了一眼秦恬。

难得你们兄妹见了面,不若晚饭就留在书房......

话音还没落地,秦恬突然感觉三步开外的地方,有人目光扫了过来。

那目光稍稍落在她身上,秦恬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
他并不想与她一起,吃什么晚饭。

若说刚才的疏远还不甚明显,这眼神里的暗示却让秦恬完全明白过来。

她是期盼着自己也能似李二姑娘一样,有自己的兄弟姐妹,但她亦知道这亲缘强求不来。

她和这位嫡兄,着实没什么兄妹的情谊。

秦恬识情知趣,也不欲再打扰这位嫡兄,于是干脆叫了秦贯忠。

父亲,女儿今日有些疲乏,想、想早点歇了。

秦贯忠稍感意外,但秦恬都这么说了,他也不好勉强。

那算了,你晚间想吃什么,就吩咐灶上做,吃完饭便早些歇了吧。

是。

得了应允,秦恬眼角飞快地看了一眼一旁的那人,见那人默然收回了落在她身上的目光。

书房里的存在实在令人头皮压得难受,秦恬着实不想再停留,连忙告辞。

女儿先回去了。

秦贯忠只好叫了大丫鬟黄菱,送秦恬回朝云轩。

*

书房里恢复了两分平日里的光景。

秦贯忠也没有再提秦恬的事情,转了话题问起了秦慎这几日在外的事情。

这两年紫禁城的皇帝不问政事,连京城朝廷办差也怠惰起来,各地全凭自己撑着。

青州地广,北面东面皆临海,北面也就罢了,东面时常有海匪入侵,秦贯忠一人之力时常难以应对及时,秦慎便替他挑起几分担子。

去岁,他率仅仅半个百户所的兵力,将企图上岸抢掠的数百海匪全部击溃,身上虽没有官称,但却在青州的军民中立了威。

秦贯忠索性把几处海防要务交由他来办,算是历练。

此番秦慎一连几日外出,正是去了青州东沿海几城,替秦贯忠巡防海务。

......这些天你也辛苦了,沿海几个防御卫所的事你也都熟悉了,也该留在家中休歇些日子。

秦慎对此并未回应,只是想到什么,道了一句。

儿子此行料理了一人。

什么人?秦贯忠微微挑眉。

秦慎并不遮掩,直接道。

此人是母亲多年的陪房,可惜此人吃里扒外,收受外人贿赂出卖府中消息,甚至与海匪有些交易。我查到他头上,他便闻风落跑,但被我于诸城附近抓获,已经处理掉了。

简单两句话,就把这件事交代了。

最后补了一句。

此事儿子不准备同母亲提及。

秦贯忠明白妻子性子,不太能经得这样的事,点了点头。

但问了一句,行贿?是什么人行贿此人?

他说着,想到了什么,声音压了几分。

是不是......邢兰东的人?

邢兰东,山东提刑按察司四品副按察使,专掌山东各府邢狱,秦家所在的青州府也在治下。

虽然四品的副按察使不算高,但在邢狱上的权柄偏偏不小。

最不巧的是,此人与秦贯忠早有过节。

在外室的事情被罗冲捅出来之后,秦贯忠就严查了罗冲身边,多少有了一些猜测。

当下他这般问了,听见秦慎道了一句。

看起来,贿赂探听之事,确实与邢氏有关。

秦贯忠一听,就哼了一声。

果然。姓邢的那厮,可真是没少在我身上下功夫,朝廷这两年调派各地的按察使,可真都是些好人......

他兀自嘀咕了一句,没留意秦慎在此时抬头,定定看了他一眼。

朝廷调派来的按察副使,没少在秦家下功夫,就是为了捅出一个秦家不起眼的外室女儿?

且在此事之后,似也没有旁的后招了。

秦慎深色瞳中映着父亲的身影,片片疑窦浮现在眼中,默默看了父亲几眼。

但又在秦贯忠看过来的时候,尽数掩了下去。

第7章 陪房

秦慎并没有在秦贯忠书房过多停留。

他甫一出了门去,就招了近身亲卫傅温上前。

让人查查朝云轩的事。

突然被发现的外宅,却有十几岁的庶女,秦慎负在身后的手轻交错着摩挲了一下。

是。侍卫傅温立刻应了。

他自方才见到秦恬便一下认了出来,爷处置陪房廖顺的那天,躲在巨石后面偷听的竟然是老爷养在外室的女儿。

念及此,傅温又轻声道了一句。

爷,要不要再旁人盯着些朝云轩?

朝云轩里那位姑娘的出现和身份的转变,着实过于巧合了。

夫人眼下重病卧床,谁知道这位外室女儿会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夫人的事情?

秦慎在这话里,眼前浮现出那庶妹看见自己时慌乱的样子。

她应该没那个胆......

话没说完,秦慎想到了什么,顿了一下。

不过,盯着也罢。

是。傅温立刻应声。

*

秦府虽大,但秦恬来回走了两回到外院书房的路,返回朝云轩并没什么问题,并不需要黄菱一路送她回去。

黄菱姐姐在外院书房伺候,一定很忙吧?我自己回去就好,姐姐不用送了。

黄菱转头看了她一眼,笑起来。

姑娘真是太客气了,奴婢这会儿不忙,也就早间晚间伺候老爷洗漱用饭才忙些,有时候老爷手头上的事没有理完,奴婢需得再等一阵,总得伺候完了老爷才能歇下。至于其他时候,多半还是闲的。

这几天在秦府,秦恬也看出来父亲秦贯忠作为青州卫指挥使,军中的事务不断,因着朝廷对各地都是放任的态度,卫所还要帮衬本地衙门治理各州各县,打击宵小,守卫城内城外平安。

再加上秦夫人病情反反复复,秦贯忠也就更忙了。

秦恬点了点头,刚要同黄菱一道进到垂花门里,就听见垂花门里恰有人往外走,边走边说话。

那说话的声音秦恬颇为熟悉,正是秦夫人身边将她接到府里来的孙嬷嬷。

孙嬷嬷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,不耐烦道。

夫人都病成这样了,你不想着给夫人ᴶˢᴳ祈福,孝顺伺候夫人,倒只念着你弟弟......联系不上?他一个大男人还能出什么事不成?指不定往哪花天酒地去了。

一旁的人似乎要说什么,刚开口就被孙嬷嬷打断了。

今儿不成了,夫人吃了药睡了,若是明儿夫人身子好些,你再来问吧。

话刚说完,就跟要进垂花门的秦恬和黄菱遇在了一处。

孙嬷嬷见着秦恬,虽然不怎么乐意,还是照规矩行了礼。

秦恬这才瞧见她身后跟这个三十露头的仆妇,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。

秦恬不认识她,可莫名就觉得似在哪儿见过一般

孙嬷嬷和那仆妇行了礼很快走远了。

但那仆妇脸上莫名熟悉的感觉,秦恬怎么都想不起来,她不由地问了黄菱一句。

黄菱姐姐,方才跟在孙嬷嬷身后的,是什么人?

不知道是不是问得太突兀了,黄菱竟然怔了一下,才回过神来。

姑娘是问廖娘子吗?她在夫人的田庄照看,他们一家都是夫人的陪房。

夫人的陪房?!

秦恬倏地一下明白了那莫名熟悉感的来源。

她惊疑不定,但刚才孙嬷嬷的话却叮咚响在了耳中。

那廖娘子是联系不上自己的弟弟了,所以前来府里,想要问一问秦夫人自家弟弟现在何处。

天暖着,墙角还开了一从黄莹莹的连翘。

但秦恬忽的觉得有些冷。

秦夫人恐是不知道的,但秦恬却知道,她弟弟此时早已丢了性命,被埋在了诸城外的小山头上!

彼时的情形倏然再现在了秦恬眼前——

这位公子,我只是路过,什么都没听见,也没看见!

话音落地,山腰间寂静如入万年黑夜之中。

风吹林叶发出沙沙的响声,负手立在苍劲古柏前的男人,冷眼看着她,半晌开了口。

记住你的话。

......

彼时,自己的身世还没有显露,秦慎就已嘱咐手下不许向秦夫人透漏此事,如今秦夫人卧病在床,秦慎是注定不会让他母亲知道了。

如果这件事再传到秦夫人耳中,那么只有可能是从秦恬这里走漏了消息。

秦恬莫名有些紧张感,进了二门之后就不想说话了。

恰好黄菱并非是话多的人,亦不再说什么,很快送了秦恬回了朝云轩就离去了。

这边黄菱一走,秦恬就给周叔传话,把那天随他去山上摘荠菜的小厮找了过来。

那小厮名唤常子,因着办事利落,周叔多把他带在身边,到了秦府也没有似旁的仆从一样,都被送去田庄做事,而是被周叔安排在了外院。

秦恬突然要找常子,周叔还有些稀奇,但也没有多问,打发了常子到朝云轩来。

秦恬早就遣了旁人,将厢房空出来单独找他说话。

当下常子见到了秦恬,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。

姑娘可算来找奴才的,奴才胆子都快吓破了......

常子今日在外院远远看见秦慎,就一下认了出来。

若是那日秦慎就手处置的是秦家的奴才,那么如今,常子也变成了秦家的奴才。

他认出这位爷的当时,就吓得差点尿了裤子。

姑娘快救救奴才吧,奴才还不想死!

秦恬揉了额头。

不至于,不至于......你先别这么大的反应,寻常行事即可。

有她这话,常子才稍稍收拢了些惊怕之意。

姑娘说怎么办,奴才就怎么办,奴才都听姑娘的!

既然找了他过来,秦恬也是想好了要如何的。

她现在一举一动都在秦慎眼皮子底下,有什么作为根本瞒不过去。

既然如此,倒不如主动释放些态度出来。

秦恬是一定不会说出去的,也会让常子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,她的态度很明摆,没有和那位嫡兄对着来的意思,于是直接道。

我去跟周叔说,让你去庄子上帮我移摘些草药在院子里种,你这些日子就到外面的庄子上做事,一时半会不要回来,免得在外院一个不小心,说错了话。

常子简直如闻天籁,跪下又是磕头。

多谢姑娘替奴才着想,奴才在外头一定老老实实给姑娘采草药,绝对不乱说话。

秦恬点头,亦暗暗松了口气。

只要过了这段时间,秦夫人问起也好,嫡兄提及也罢,按照他自己的意思把这件事圆过去,不会在此时令秦夫人动心伤神,也就同秦恬和常子没什么关系了。

她打定了主意,又嘱咐了常子几句,便让常子跟周叔提起此事。

周叔向来晓得秦恬喜好研究药膳,便也没太起疑,第二天一早就把常子送去了秦家的田庄。

*

翌日午间,傅温便把秦恬将常子送去田庄的事情,告诉了秦慎。

......那小厮胆小的很,忙不迭就收拾东西往田庄去了。属下瞧朝云轩那位姑娘的意思,应该知晓一举一动都在爷眼皮底下,这要避嫌,倒也算得聪明了。

窗下,单手持书的人不紧不慢地用拇指拨弄开了看过书页,书页毫无挣扎,温顺地侧到了一旁。

嗯。

她应该不敢有什么旁的心思。

书页又翻过一页,但秦慎没再看,书落在了茶几上,秦慎起身。

去看看母亲。

......

夫人如今情形还算不上稳妥,只是比前两日稍稍好了一点,最好再静养些日子,莫要伤神动心,心绪稳定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。

大夫是师从过太医院老院正的名医,这会正在院中同秦贯忠仔细交代。

秦贯忠自是进不得正房,秦夫人若是见到他,便免不了要动肝火,他叹气,见秦慎过来了,便道。

你去看看你母亲吧。若是得闲,陪她说会话,或者在院中日头下晒晒也是好的,总归让她舒心静养。

秦慎自然答应,只是默默看了父亲一眼。

既如此在意妻子,又缘何在外有室有女......

秦贯忠不能进内探望,不时就离开了。

今日没什么风,日头照的人暖暖的,四处都是青草的气息,比暗沉充满药气的房中令人心旷神怡得多。

秦夫人见到了儿子,心情亦好了不少,让人往院中搬了榻,倚在榻上跟秦慎说话。

我病了也不是一日了,无非轻些重些,莫要耽误你在外头历练。

近几年,秦慎并不常在家中,他在外面做了什么,有事连秦夫人也是不知道的。

但总归不似一些富家纨绔,章台走马消遣度日。

秦慎说无妨,看了一眼秦夫人羸弱的身形。

母亲原本没那么不好,都是因为生了儿子才拖垮至此,儿子孝顺母亲乃是天经地义。

他素来话少,跟不太会说什么富于感情的言语,今日能说这些,秦夫人已经满足了。

当初她生子是难产,孩子能生产下来都是奇迹,但因着难产,母子状况皆不好,她更是当场就昏死了过去。

有在旁做法的道士说,这是母子相克的缘故,有卜算了秦慎八字,认为此子八字命中带煞,就算秦夫人生下来也未必能活下来,必得先除煞才行。

而除掉煞气便要离开秦府、离开父母到山上修行,彼时秦贯忠为了妻子和儿子,只能让道士将孩子带离了秦府,去了山上道观,秦夫人甚至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。

直到五年之后,修行完毕,道士才终于将秦慎送下了山,母子方第一次相见。

如此这般,秦夫人更是极其疼爱这来之不易的孩子,她身子落了病根,再不能有旁的孩子了,只一心一意地教养秦慎。

母子素来感情甚厚。

这会二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,傅温忽然出现在了秦慎的视野里,唇语道了两句。

秦慎不动声色,提了水壶给母亲续了杯茶。

刘嬷嬷轻步上了前来。

夫人,廖家的长女从庄子上来了,给夫人请安。

秦夫人素来性情温和,不是严苛的主子,自然点头让廖娘子到了院中。

廖娘子磕头行礼,将庄子上养的几盆含苞待放的鲜花搬了上来,夫人放在院中或花园里,稍稍浇些水,没两日就开了,必能令夫人悦目。

秦夫人笑着缓缓点头,她没什么气力过问庄子上的事情,却见廖娘子并没有下去的意思。

还有什么事?

廖娘子就等这话了,当下连忙道。

奴婢的老娘生了病,老是念叨着奴婢的弟弟廖顺。先前夫人指派了他往诸城附近的办差,奴婢就使人往诸城送了信,只是却找不到人了......奴婢心急,所以想来问问夫人,是不是另派了奴婢的弟弟往旁处,奴婢只要能给他捎个信就行......

廖娘子知道主子派差不该这么问,但她老娘病得太厉害了,多半是好不了了,临终前能见廖顺一眼,也算全了老母念想。

可秦夫人却愣了愣。

我不记得,另派了差事给廖顺?

廖娘子讶然,秦夫人也似记不清了,要找人来问,却听一旁的秦慎开了口。

母亲不必问了,廖顺是我ᴶˢᴳ前两日指派往南直隶做事了,他说着,看了廖娘子一眼,你不必寻他,他这一时半会回不来。

廖娘子一听秦慎开了口,便立时不敢多言了。

她和府里其他人一样,最怕这位爷,立刻叩头道谢。

奴、奴婢知道了,一时、一时不会寻他了。

去罢。

秦慎说完,廖娘子就利落退了下去。

秦夫人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,只是随口问了儿子一句。

是有什么紧要的事,你身边的人手不够了?

秦慎无意多言,娘不必操心,一点小事而已。

也是。秦夫人缓缓出了口气,慈和地看着自己的儿子。

你做事娘总是放心的,不会像你父亲那样......

她低低咳了几声,目光远了一时,没有继续方才的话说下去,只是幽幽叹了一句。

至亲至疏......夫妻。

一片厚重的云遮住了片刻的日头,秦慎在这话里,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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